“仅仅靠引进蒋尚义、梁孟松，甚至引进整个团队，都不能确保我们就能占领高端芯片制造的阵地，关键是信任以及在信任基础上的分工和专业化”
文 | 谢作诗
要说地球离不开哪家高科技企业，还真的不多。这其中，中国台湾的台积电可以说是最显著的那个。中国台湾研究机构TrendForce数据显示，2020年，台积电在全球晶圆代工市场中占有率高于50%，也就是说，全球每两块芯片中，就有一块是由台积电代工制造的。更要命的是，台积电还是全球唯二两家能够制造5nm以下先进制程芯片的代工厂。
1986年，从德州仪器三把手位置退休的张忠谋，放弃了“一幢房、两部车、三条狗”的安逸退休生活，受孙运璿之邀，到中国台湾工研院任院长。随后，工研院主导与荷兰飞利浦共同成立一家半导体制造公司，并交由张忠谋和一帮工研院出身的工程师筹办，台积电由此成立。
说起今天台积电的成功，很多人容易想到中国台湾的产业扶持，以及由于当年日本发展得太快，威胁到美国，美国对日本产品征收关税，从而帮助了台积电。尽管很难否定这些理由，但严格来讲是很难验证的。毕竟，得到政府产业扶持的企业多了，为什么只有台积电取得巨大成功？美国对日本征收关税，并不只是台积电受益，为什么其它企业大都没有成功呢？
其实台积电最大的创新并不是生产技术的创新，而是商业模式的创新。在台积电官网的公司介绍中，第一句话写着：台积电开创了专业集成电路制造服务商业模式。这便是台积电和整个行业对于其贡献的认知。
从芯片的设计、生产，到封装、测试，通常都是整个流程分工合作，各司其职，即一家企业只负责一个部分。今天我们对这个模式已经耳熟能详，甚至视为天经地义，但在台积电之前却不是这样的，那时都是一家企业把这三个活都包了，也就是现在我们常说的IDM模式。
台积电开创了代工厂模式，只负责生产客户所设计的芯片，自身既不设计，也不销售芯片，就是说，它根本就没有自有品牌的芯片产品。
这其实就是亚当·斯密所讲的分工和专业化。
早在两百多年前，斯密就明确指出了分工和专业化是效率提高的源泉。迈克尔·乔丹玩篮球像耍魔术，有天赋的因素，但更重要的是他心无旁骛，专职于打篮球。
专职做一件事，就能产生熟能生巧的效果。在东莞的一家洋娃娃生产车间，工人们用油漆画好眉毛和嘴唇后，头也不回直接扔到背后的篮子里。由于新刷的油漆会粘连，因此他们需要确保不能扔到前面刚抛下的油漆还没有干的娃娃身上，而他们都能准确做到。 可是即便篮球世界冠军，背对 着也未必 能 将篮球投 入篮圈中。 这就是孰能生巧，跟天赋没多大关系。
爱 因斯坦之所以能成为最伟大的物理学家，还是源于他专职 研究物理学。 所以知识的爆炸同样来源于分工和专业化。
今天我们习惯于按照比较优势分工和专业化的说法，但实际上斯密的分工思想远比这深刻。斯密的意思是：分工不需要事前的差异；即便事前没有差异，也可以分工，通过专业化照样能够提高效率。
台积电起点并不高，甚至算比较差的，然而能够做成最好的芯片代工厂，这是斯密分工思想的胜利。斯密生活在手工业时代，但他知微见著，见到一粒沙子，就看懂了整个世界。他看到了分工和专业化带来的工业革命，看到了今天的台积电。
当然，在IDM模式下，企业内部也会有分工和专业化，有的部门专司设计，有的部门专司生产，有的部门专司封装和测试。但这和代工是无法比拟的。代工是企业间的分工和专业化，范围更大，深度更深，还可以获得规模经济的好处，无疑效率也会更高。
企业之间的分工早已有之，然而为什么在台积电之前芯片产业却没有出现呢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信任。
毕竟芯片不是衣服、鞋子，里面包含价值连城、甚至富可敌国的先进技术，谁轻易敢把这么值钱、先进的东西交给他人代工呢？因此，如果我们承认专业化是效率提高的根源，那么对于芯片这样的高科技行业来说，信用就是其更底层的逻辑，因为没有信用，企业之间就不可能分工和专业化，分工和专业化的深度和广度就会大打折扣。
于是我们就能够理解，在台积电的十大经营理念中，排名第一的是诚信。他们提出“诚信高于创新”的口号，他们坚信，好的道德就是好的生意，而张忠谋本人也被评为台湾地区最具诚信的企业家。
台积电专职做代工，恰恰能够确保不与客户竞争，从而取得客户信任。应该说，台积电之所以既能得到苹果，又能得到华为等公司的信任，和代工这一商业模式密不可分。
像三星，自己既生产手机终端，又负责其他手机厂商的芯片设计和生产，这种通吃的做法很难得到客户的信任。也因此，我们有理由预期，至少在芯片生产上，三星大概率会被台积电甩在后面。
在代工的过程中，台积电自然掌握了不少芯片设计等技术。事实上，台积电就经常帮助客户优化芯片设计，但是它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去搞芯片设计，它坚持“不去争客户的钱，而是帮客户挣钱”。
因此，像IBM、因特尔等巨头都把最先进的产品交给台积电做。而凡是跟台积电合作的客户，无不跟其一起成长。例如，2004年台积电和当时的荷兰小厂阿斯麦尔 （ASML） 联手研发湿法光刻技术，台积电不仅完成技术突破，还帮助阿斯麦尔击垮日本佳能、尼康等行业巨头，迅速崛起。在这个意义上，台积电又何尝不是斯密利己利他思想的胜利呢：利他是利己的最有效方式，基于利己基础上的利他是实现社会繁荣最可靠的保障。
看懂了芯片生产的底层逻辑，我们就能明白：仅仅靠引进蒋尚义、梁孟松，甚至引进整个团队，都不能确保我们就能占领高端芯片制造的阵地，关键是信任以及在信任基础上的分工和专业化。
乡镇医生会告诉你：大医院的医生水平高，因为病人源源不断到那里去，他们见的病人多，得到的锻炼多，我们好多病见都没见过，又怎么会治呢？如果做不到让人能够把最先进的产品放心让你制造，那么即便短期在芯片制造上取得了成绩，长期也必然会落后下来。
作者为浙江财经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。本文首发于谢作诗的个人知乎账号
